湘潭岳塘区顺江村,周道明一双警惕的眼神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,奴役,贫困,疾病,被遗忘,被放弃……周道明只是在黑砖窑里靠啄食泥土生存的众多窑奴中的一个缩影。
“你不要抽烟了,嗯”“我们带你出去玩,嗯”“吃饭吧?吃饭”“喝水吧,喝水”……被奴役和盘剥了14年后,如今45岁的周道明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,没有独立的判断能力,也已经习惯了接受别人的“指挥”。 14年,囚禁了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,让他失去了做人本该有的自尊和权利,小肠坏死一半,肾、肝脏功能衰竭,我很不忍心把这些和镜头里的他联系起来。 “你有点宝吧!”弟弟让他回屋休息却换来好一顿骂。
现在的周道明暴躁、焦虑、没有一点安全感。每次出门都会揣着他的2000块现金,塞到衣服最里面,贴着身体的地方。有时候他会骂人,骂到躲在镜头后的我也很害怕。很难想象在那不为人知的14年里,5000多个日日夜夜他是如何度过的。
我连着接到两个陌生来电。当我一再追问“请问你是谁”时,对方却一直只发出几个“嗯嗯”“呃呃”的声音。以为是骚扰电话,便挂断了。后来,翻看来电记录,才惊觉是周道明打来的。
10月16日,记者再一次去了周家,用周道明的电话拨电话号码,教他怎么使用手机。当时,他脸上有笑容。但电话再次接通时,他的表达惶恐而吃力,连我是谁都说不出。
27岁到42岁,对任何男人来说,都是生命中极重要也最精彩的十多年。他们恋爱,成家,生子,立业,莫不在这十几年间。但对周道明来说,因为被骗出走,因为身陷山西黑砖窑,他十多年没有家庭,没碰过女人,几乎没摸过人民币。
带着头顶的伤疤,满手的老茧,周道明被解救回家乡湘潭。但他已经成了乡民口中的“疯子”,有人说他半夜里吼叫,有人看到他打死了狗。周的弟弟说,周不出门是因为自卑,“受不得别人的样子”。
今年9月,小肠坏死和多脏器衰竭,让周活下来的几率只剩30%。或许上天犹怜,他收到2万多元社会捐款,奇迹般在20多天内病愈出院。
周道明的近况是,重新蜗居回城郊旧屋,跟坐轮椅的老父老母一起晒太阳。如果天雨,他就在房里看电视。那台电视原本布满了雪花点,最近亲戚出钱修好了,但因为没装上天线,只能收到一个频道。
周的维权律师王莹说,曾经帮忙联系了一家砖厂,让他重操旧业赚点钱。“老板说要试试他的手艺,我哄了好久,他才开始干活。码砖动作很灵活,一看就是熟练工,老板挺满意。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留下,小声嘟囔着‘我不做,我不做……’”
每次出门前,周道明都要擦擦皮鞋。买皮带,买皮鞋,从讨价还价学起,从窑奴回归普通人,周道明一直在努力。
令周道明抗拒的,不止是劳动。他不跟陌生人说话,他也不肯走向大马路,仿佛濒临深不见底的鸿沟。
他的维权律师王莹在日志里写道:“神州大地,这样那样的新闻总不缺少,周道明终究会淡出大家的视线。他,最后也许是盯着那台旧电视机,安静离去……”
这样的采访对象,让我联想起电影《海上钢琴师》的男主角——代号“1900”。终其一生,他都在海船上飘摇。世人的生活,对他太过遥远。直到船被炸毁,1900仍执意不肯下船。他说,世界太广阔了,让他感觉陌生。他宁可给自己一个了结,也不愿意茫然面对无所适从的生活。
“那个世界好重,压在我身上。你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结束。”1900的这句台词,仿佛也在为周道明而说,也为那些葬身于黑砖窑的无名氏们而说。 走在街上他总是跟人保持着距离,碰到感兴趣的偶尔也会凑上去,但一和别人的目光相遇,就会马上移开。走路、吃饭,他总警惕地望着周围,只有和他收留的流浪狗在一起时,才能看到他的温柔。他不知道公交车是什么,不知道手机是什么,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。也许这个世界对他来说,早已陌生,陌生到他不得不时时刻刻保持警惕。我试图直视他的眼睛,试图通过取景框和他对话,想从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里找到很多疑问的答案。